京城。
立夏这天早晨骤降大雨,一直肆虐至傍晚方止,尔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又绵延数日,如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。
确实是愁得很了。
相府真假千金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,徐妙言认祖归宗,叶明珠惊慌之下从绣楼上摔下来,至今昏迷未醒,阖府忙的人仰马翻。
徐长卿连夜从东宫赶回家,守了妹妹一夜。
帐子里的少女慵妆素服,云鬓半偏,即便病着也照样秀色夺人。
他静静看了一会,问旁边伺候的知秋,“大夫怎么说,为何还不醒?”
知秋已经往帐子里瞧了好多回,轻声道:“烧已经退了,应该快醒了,大少爷您先去休息吧,姑娘这里有我照顾。”
“发生了这种事,我怎么还睡得着?”
“也是,我都替我们姑娘发愁,以后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帐子外轻言软语,帐子内原本昏睡的叶明珠,重新睁开了眼睛。
一灯如豆,满室馨香,她曾经最珍爱的那把龙鳞匕首,如今就安放在枕边,而一向最疼爱她的大哥徐长卿,正负手站在不远处。
这与她前世中的记忆一模一样,三天前徐妙言上门认亲,她无意中听到自己的真实身份,一时慌乱从绣楼上摔了下去,印象中大哥和知秋正是这样守护着自己,就如此刻一样。
她闭了闭眼。
她不是死了吗?
怎么又回到了相府的闺房?
难倒是老天看她怨念太深,许她重活一世?
“姑娘醒了?”知秋听到里头有轻微的响动,麻利地卷了帐幔,眼带笑意问她,“身上还疼不疼?饿不饿?我刚做好了鸡丝粥,您喝一碗好不好?”
叶明珠抬眸望去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庞,圆圆的脸蛋,弯弯的眉毛,暖暖的笑容,正是她的贴身丫环知秋。
就是这个女孩子,先是跟着她在边关受尽冷风吹,后来进了相府又被徐妙言各种折磨,最后为她挡刀而死。
可如今,知秋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,眉目依旧秀美如画。
叶明珠怔怔落下泪来,“知秋,你还在,真的太好了!”
“这怎么还哭起来了?”知秋急忙拿了帕子替她拭泪,柔声道:“姑娘是怕新来的那位吗?”
叶明珠眨眨眼,从前世的回忆里抽身。
怕?
不,她连死都不怕,又怎么会怕那个女人?
从前怕,是因为在乎,如今都不在乎了,还怕什么?
她不但不怕,还要大大方方地反击。
既然一再的退让不能让对方满意,那干脆听从自己的心意,活得恣意爽快一些。
更何况,她曾经在死前立下毒誓,定要那人血债血偿!
“怎么,阿珠连哥哥都不认得了?”徐长卿看她发呆觉得有趣,皱了一夜的眉头总算松快了些。
叶明珠回神,看见徐长卿的瞬间,又激动地落下泪来,“大哥,我……”
“哎,小姑娘家家的,还是这般眼泪不值钱。”徐长卿笑了,像往常一样,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。
再次看到至亲的家人,叶明珠思绪万千,正要张嘴,忽听一个声音道:【唉,阿珠这样太可怜了,就算她不是徐家血脉,我也认她当妹妹……】
声音熟悉至极。
叶明珠一愣,朝徐长卿看去,他正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,明明没有说话。
她闭了闭眼,一定是自己刚重生产生的幻觉吧。
【她已经没有了亲生爹娘,我这个做大哥的更应该承担起责任,好好照顾她……】
奇怪的声音再度传入耳膜,她猛地睁眼。
徐长卿紧抿着双唇,垂头不知在想什么。
她觉得奇怪极了,刚想问清楚,忽听门外有人喊了一声。
“大少爷,太子着人叫您去一趟东宫。”
“好,这就走。”徐长卿回神,替妹妹掖好被角,柔声道:“大哥有事要忙,你好好休息,不管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。”
叶明珠不好再拦他,嘱咐知秋好好送他出去,尔后吃了一碗鸡丝粥,靠在床头发呆。
知秋怕她费神伤身,又将帐幔放下来,哄她再睡一会。
窗外小雨扰人,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。
叶明珠睡不着,隔着帐子问知秋,“不管我做什么决定,你都会支持我,对吗?”
知秋累了几日,迷迷糊糊应了声,“嗯,我都听姑娘的。”
叶明珠心下一定。
上辈子她落得悲惨结局,全靠徐妙言所赐,最后更是累及整个相府,这辈子她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悲剧重演。
而徐妙言欠她的,她要亲手拿回来!
一夜辗转难成眠。
第二天。
昨夜落了雨,至早方晴,鲜嫩的清新味道从泥土里泛起来,金色太阳光照在青石板上,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芒。
刚跨进相爷和夫人所住的春在堂,就远远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,叶明珠的步子顿了顿。
前世她就是死在这样的笑声里,再世为人,她只想一把扯下那人脸上虚伪的面具,让整个相府的人看看,面具下到底藏着怎样歹毒的心肠。
可是现在她还不能,徐妙言才回府,相爷夫人尚且激动,自己无凭无据只会惹人烦。
想到这里,她深吸一口气,往正房走去。
正房里,相爷徐肃明和夫人田氏端坐高位,脸上俱是笑语盈盈,田氏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少女。
少女模样神似她,瓜子脸,细腰肢,欲语泪先流,真是我见犹怜。
“我的阿言,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,好在老天有眼,终于让你回来,以后你就安心住下,娘定会好好补偿你。”田氏又悲又喜,哭肿了双眼。
“娘,女儿吃尽了苦头,才终于找到你们,可那个叶明珠却占了本该属于我的位子,您万万不能再留她。”徐妙言泪盈于睫,眼底闪过一抹凶狠。
话音刚落,门帘微响,钗环叮咚,叶明珠走了进来。
徐妙言猛地抬头看向门口。
叶明珠站定,直直盯着她。
就在这一刻,重生的真实感忽然扑面而至,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上辈子,就是这个女人毁了她的名节,杀了她的亲生父母,最后还抢了她的婚约,甚至将整个相府拖入地狱深渊。
而她直到临死才看清徐妙言的嘴脸,却为时已晚,因为徐妙言早就布下了重重陷阱,就等着她往里跳。
那一刀刀割在皮肉上的钝痛,那被徐妙言踩在脚下的耻辱感,一下子涌上了叶明珠的心头。
她恨极了徐妙言,却不能把她怎么样,不但不能怎么样,还必须笑脸相迎。
上下两辈子的恨意加在一起,是如此汹涌,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,却依旧不小心捏碎了腰间的玉佩,碎片扎破了她的手,痛感袭来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把手藏进衣袖,上前施礼。
“阿珠特来向相爷夫人辞行。”